第十五回十六七儿童偏钝运廿二三冠也当时鹧鸪天:转盼韶华春复秋,问君何苦恋风流。休言此道终身业,怕到终身此道休。须回首,早心收。眼前多少下场头。不如收拾风流兴,别作生远是远谋。这个词儿,不说着别件,说那做小官的,要晓得好景无多,青春有限,须自识个时务,不可十分错过机会。虽是这样说,却不如近来世务异常改变了,大半作兴帽口,偏是已冠比那未冠越恁有人作兴。你道如何倒说是二冠的好?有一说,那未冠的见有人看相,只道背后这件东西,是怎么值钱的奇货,到了这山,又望那山,今日寻一个,明日换一个。惟有那已冠的,从小时经历多了,到了这个年纪才晓得时光已短,总是再行运来也有限日子,巴不能够相处个肯用两分的,便倒在他怀里。就是如今的大老官,都也着过道儿,因此也情愿相处了已冠,所以说时运两字,不只做别样经营,要他看将起来,做小官也是少不得的。如何见得?当初晋陵地方,单作兴的是这一道。又有一说,他那时的风俗不同,偏是十五六岁笋尖样嫩,一指弹得破脸的,倒在其次,是那廿一二岁初戴网子,我这里叫帽花的,只要嘴脸生得齐整,走将去,就是一爬现银子。那里有个崔舒员外,不做一些别的经营,一生一世专靠在小官行中过活。你道怎么靠着小官就过得活来?他见地方上有流落的小官,只要几分颜色,便收到家里,把些银子不着,做了几件时样衣服,妆粉了门面,只等个买货的来,便赚他一块。后来外州外府都闻了他的名,专有那贩小官的,时常贩将来交易,两三年做成天大人家。诗曰:夙昔声名腾宇内,一朝造就大家俬。桑田沧海终须变,人事天时未可知。有一件,人家虽然被他做成了,只是损了阴骘,到六十多岁才生得一个儿子,取名崔英。长成得三岁,崔员外就亡过了。那些族分里欺着他孤儿,况且幼小不谙世务,把个老大家俬,分得七零八落,亏了那远房一个兄子,怜他没个倚靠,就把他抚养到十四五岁。这崔英实是那八个字生得不好,把个兄子又断送了,便没了投奔,衣不充身,含不充口,十分狼狈,打点要做些小小生意,几没个本钱。无可奈何,思量到了自家背后这件污货,寻个主儿暂时通融几两银子。虽是有了这个主意,只是脸儿有些不甚俊俏,一时间那里就得个买货的?
捱过了几时,恰好地方有一个算命先生,叫做马先天,原是崔员外在日最相好的。一日,崔英想道:”父亲在日挣下泼天家事,为何生出我来就克了他?这也是我命里所招,如何连个家俬都消败了?难道我的命这样不好?闻得那马先天看得好命,去寻着他把八字仔细推看,倘是日后还有些好处,且把这性命苟延在这里。若委是命不好,不如早寻死路,省得辱没家门。“算计定了,便走到马先天家。原来那马先天看命又兼卜课,上门占卜的不计其数。崔英那里挨得上前,从已牌上看他直讲到未牌,方才轮得到他。马先天问道:”足下还是问课,还是看命?“崔英道:”要先生看一看八字。“马先天道:”请把贵造讲来。“崔英便说了八字。马先天取过那小小算盘输了一遍道:”不要怪在下说,这个尊造,三岁上若离得祖才好。“崔英点头不及道:”先生就如活儿,果是三岁上丧父亲的。“马先天道:”是了,莫要怪在下实话,这十年来,就如水上浮萍一般,朝东暮西,不曾见一些好处。亏你溷过了呢。“崔英道:”敢问先生几时略见些好处?“马先天道:”快了,如今还在墓库运里。书上说墓库不发少年人,还要守几个日子。只是目下驿马星落在命宫里,须出行去,那里走走便好。“崔英笑道:”出路去没个人扶持,做生意又没个本钱,那里去好?“马先天道:”只要兄肯出门,在下倒有个机会,就作荐去,何如?“崔英道:”别人这样年纪不肯出路,偏我最肯出路。先生有荐得去的所在,无不从命。“马先天满口应承道:”当得,当得,倒不曾动问上姓?“崔英道:”姓崔,崔舒员外就是先父。“马先天吃个惊道:”原来崔员外就是令尊,失敬了。当初员外在日,曾与在下杯酒往来,一向闻说他有位令郎遗下,不道就是足下。日常间不曾亲近,得罪在这里。“崔英道:”先生既与先父交好,我就是晚辈了。难道不看先人面上,青目一二?“马先天道:”说那里话。只是连年处在窘中,手头不甚从容,因此不会做人。贤侄是什么时来的’“崔英道:”是早早来的。“马先天道:”来好一日子,敢是不曾吃得午饭?“崔英道:”委是未曾吃来。“马先天道:”怎么样好?也罢,我也还没有吃饭,请同到里面,将就用些何如?“崔英道:”怎好扰?“马先天道:”别样却不能够,这个人情还是容易做的。“收了招牌,一只手携了崔英同到里面。坐下问道:”贤侄今年几多年纪了?“崔英道:”一十五岁。“马先天道:”难得少年老成,可书写得么?“崔英道:”胡乱也会写几个,只是不甚到家。“马先天道:”只要拿得笔起也就够了。如今的人,将就写得几个字也就不须看人嘴脸,那里不去寻碗饭吃?何须到那王羲之、赵子昂的田地?我适才所说的,就浊我的敞友,你员外在日也是交往的,他一向在海外做些生理,近来有了年纪,少个帮手,就坐在家,前日对我说,那里有好相处的伙子,笔下会活动的,寻一个陪去走走。适才见贵造里,驿马正动,所以有那句说话。如今说将起来,又是通家在这里,正好同去走走。“崔英道:”既有这个挈带,莫说是海外,就是天外,小侄也肯去的。“说话之间,吃了午饭。正持起身,只见管铺子的小厮走进来说:”何员外来了。“崔英听得,连忙要走。马先天一把扯住笑道:”你道是那个何员外?就是适才说要到海外去的这个。来得恰好,接他进来,当面与你谈一谈。“遂打发小厮出来,把何员外接将进去。崔英仔细看时,只见他:头戴着鸟角巾,手提着蛇头杖。越耳顺未带龙钟,古稀少垂鹤发。古貌庄严,谁识裹中隐逸;奇姿秀异,俨然方外全真。何员外坐下问道:”此位未冠者何人‘“马先天道:”是崔员外的令郎。“何员外惊讶道:”崔员外亡过多年,那里又得这位小令郎?“崔英道:”晚生是三岁上先父才去世的。“何员外道:”这样说失敬了。老员外在日,家事何等殷厚,如何亡过就消磨到这个田地?“马先天道:”何员外可晓得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何员外道:”老员外亡后,足下倚靠何人?“崔英掩泪道:”自先父去世这十多年,何曾得个好的日子。“何员外叹口气道:”哎,旧家儿女,如何狼藉到这般模样?今日为何到马先生这里?“马先天道:”恰才正来问命,我看他目下驿马正动,偶然谈及员外海上去一事,不期员外来得恰好,当面就好一谈。“何员外道:”老朽心里倒也转着,只是足下自幼娇养惯的,那里禁得海上的劳苦?“崔英道:”老员外肯挈带去,再劳苦些也要经历。“何员外欢喜道:”足下果是肯去,一应衣服盘缠都是我的。只在目下就要动身,就烦马先生看个出行日子。“马先天便起身,拿了一本官历,看了一会道:”十五日是个出行日子。“何员外道:”便是十五去罢。“崔英道:”那海外有什么小伙生意好做得么?“何员外道:”路程遥远,狼脏货是带不去的,有细软物件还可带得些。“崔英道:”带些什么物件可赚钱?“何员外道:”若带得好香扇去,足有几个合子利钱。“崔英道:”明日就买些香扇去,做小伙也好。“何员外道:”一客不犯二主,总是我买去罢。“说不了,就起身别了出门。崔英见何员外去了,也就与马先天作别回来。到了十五日,何员外买下船只,邀了崔英来别马先天。马先天便整酒送行,直送到东陵渡口。两个下了船,整整行了二十多个日子,恰才到得一个地方,叫做双龙镇。原是个古迹,离海有二十多里,这镇上共有百数人家,都是安歇客商的。何员外的船,这日偏是到得晚了,他着崔英在船看管行李,自家先到镇上,寻个旧主人家歇了,明早收拾上崖。此时正是八月半天气,崔英一个在船里睡到夜深,开着眼只见船窗里微微月影射将进来。他便睡不着,披上衣服,走到船头。四下一望,果然好派夜景:一轮皎洁,万里澄清。几点渔灯,远远映来短岸;一声钟磬,迢迢送出长关。夜静只星飞坠落,乌巢惊弹落;天中孤雁叫唤回,客梦动乡思。
崔英在船上约莫站了一个更次,正待走进舱来睡觉,只听得海中间喇了响了一声,霎时涌起万丈波涛。他见了不知什么势头,唬得魂不附体,连忙唤得船夫起来,这只船却不知打去了多少路。船夫忙不及的,站在稍上叫道:”不好了,这是海啸了!“崔英道:”怎么一个老大镇头都没了影响?“船夫道:”小客官,你还不知道,这里是海子湾,是汴京地方,寓双龙镇已三百多里了。“崔英吃惊道:”何员外不知怎么了?“船夫摇头道:”多分是活不成了。“崔英道:”如何再转到双龙镇去,打探何员外下落也好。“船夫道:”你又来讲得没搭撒,这逆水里,要转到双龙镇,两个月日也行不到。“崔英放声大哭起来。恰好那滩边泊着一只小船,内中坐着六七个小官,也有披发的,也有掳发的。那船头上坐着个汉子,你道姓甚名谁?他姓华号思桥,也是原是晋陵人氏,是个专贩小官的客人。他正在别路贩了些小官回到汴京,遂把船泊在滩头。只听得这边船里嚎嚎大哭,却是晋陵声响,连忙走过来问道:”小客官,你好像晋陵人,敢是那个把你拐骗到这里么?“崔英拭泪道:”不瞒老丈说,我原是晋陵人。“华思桥道:”上姓?“崔英道:”姓崔。“华思桥道:”敢是晋陵崔舒员外一家么?“崔英道:”那就是先父。“华思桥道:”原来就是令尊。小可不是别人,姓华贱号思桥,老员外在日,与小可着实交好,为何一个到这里来?“崔英把何员外同来和海啸的话说了一遍。华思桥道:”这样说,那何员外决然淹没了。你如今要转到双龙镇,好一口气,不如径到我船中安顿了,同往汴京一转,再带你回晋陵,可不是好?“崔英此时正没个投奔,听得华思桥这话,就把行李搬到他船中去坐下了。华思桥道:”小可有句话,不是轻薄官人说,我船里这些小官,都是贩到汴京去出脱的。那汴京人眼睛最是惫懒,好歹不肯放过,你着不戴了网子去,决要混在这小官里算帐。“崔英道:’有这样事?这个所在那里得个开网子铺的?”华思桥道:“官人若肯上头,小可倒带得一顶半新旧的在这里,将就戴戴罢。”崔英大喜,华思桥便向顺袋里拿将出来,却是一顶网巾,一顶鬃帽。崔英也等不得个好日子,就戴在头上,不上两三日,就到了汴京。那个专安歇贩小官客人的主人家,叫做童勇巴,闻说华思桥到了,忙来迎接。一到家中,便问道:“华客人,这番恰带得几个上样的来?”华思桥道:“竟没有约莫着好些的,那本地方人都看相上了,那里有得轮到我们?”童勇巴道:“借小官单出来看看。”华思桥向袖里拿出个小小经折儿递与他。童勇巴展开看时,上开着:天字号何小美夏娟娟地字杨伯五周小圣范巧姿人宇段秀儿和字陈天仙童勇巴看了,满心欢喜,便分付一边整酒,一边先兑起银子,再落船去收领小官。不多时,拿出天秤,共总兑了五十两,兼来七两一个。华思桥道:“每常不敢计论,这番因是海啸,耽搁了日子,盘缠上还乞加些。”童勇巴又加二两,兑完银子,便摆出酒来吃了,一同竟下船来,把这七个小官点明了。童勇巴见了崔英,遂问华思桥道:“这一个上头的标致得紧,敢是客人自要受用的?”华思桥道:“他原是我敝处人,因同伙伴到海外去做些生意,不料遭了海啸,各自分张了。小可如今要带他回晋陵去,原不在小官里算帐的。”童勇巴笑道:“我知道了,敢是客人另要拿去作成了别个。”华思桥道:“那有此理!”童勇巴道:“若作成别个,又是我和你相处多年,还是照顾了我,凭你要多少银子。”华思桥听了这句,就兜上心来,一把扯他上崖道:“也罢,主人家既要,也管不得是同乡人,就是亲生儿子,只得要事承了。价钱吃得着实增几倍哩。”童勇巴道:“这个才是,十两头罢。”华思桥道:“只是三十两罢。”童勇巴一心要了崔英,也不在乎银子,扯了老华回到家里,一口气兑了二十两,共有五锭。华思桥看了,都是根根丝到头的银子,又没一毫搭头,便不讨添,当下收明白了,两个又复到船里。华思桥不好对崔英明说是卖与主人家的,把句话儿哄他道:“崔官人,你坐在这船里三四日,可不气闷了?我们同到主人家去走走。”崔英那知是个圈套,跳起身就走。来到童勇巴家里,童勇巴从新又分付整起酒来,华童两家先是说通的,把崔英灌得半酣,华思桥只说起身小解,往后门下了船,一道生烟竟往晋陵去了。崔英知了消息,也是无计奈何。只得出头露面,后来亏了童勇巴,把他出脱到了个大财主人家去,快活享用,方才把华思桥的这口气叹掉了。诗曰:良辰好景莫蹉跎,借日青春有几何。说与儿曹休错过,及时投奔有情哥。第十六回趋大老轻撤布衣贫献通衢远迎朱紫贵高阳台:世道难回,人心莫测,波澜翻覆朝夕。交结黄金,总是梦中蝴蝶。不如打叠襟怀也。分付与清风明月,那阴晴明朝难料,早寻安逸。这个词儿,虽是几句没要紧的话,却也说得有些道理。世上的人,凡事里多是望前行去,再不肯想到后头。殊不知眼前日子有限,后来日子无穷,这也不只道义上相交如此,就是近来这些做小官的,都是这样。但有一说,小官又不比那道义上交柱的,一发不可望前行去。你着不肯依了这句,后来定然没个结煞。如今有几个识得时势的,看前边有了样子,还肯回心转意,去寻些久长生乐。有等不识世务的,荡惯身子吃惯嘴,郎不郎,秀不秀,镇日闲游浪走,不消一两年,便见结果,不是狼借故土,就是流落他乡。总是世人一句口头话极讲得好,道是碗大蜡烛照不见后头日子。这还不在话下。如今就把个故事比方说着。当初江州城里有个秀才,姓达名春。你道这个姓却也古怪,又不出在百家姓上,还是那里来的?原来不是我们南方教里的人,是个西番生种的回子。这达春祖父两代,都在江州做些小小生意。后来他就入在江州学里,才入学得一两年,便相处了个小官,叫做何冕。一心一意,工夫都做在他身上,竟把学业都荒芜了。一日,宗师岁考,把达春降了青衣。达春想道:“我向是要说人笑人的,如今倒把别人说笑了。怎么样做人?”终日愁闷不过,痴痴呆呆,变成个失心疯,把日常间窗下看的书史文章,罄尽收拾出来,哄的都把火来焚了,口口声声要去出家做了和尚。他爹娘听得这句,着忙起来道:“我们这回回教里,从来不尊佛法的,倘是明日果然去出了家怎么样好?”日日提防在心。怎知这达春起了这个念头,决然要去。这日,瞒过爹娘,出了江州城,行过十多里,来到一座山岗。正行之间,只听得耳边厢就如虎啸一般,心中觉有些害怕。忙不及的回转头来,仔细一看,那里见个人影。正在着急处,猛可的山背后大叫一声,道:“来了!”达春听见这声喊叫,只道是什么歹人,着实吃了一惊,险些儿把十失心疯都惊好了,心慌胆颤蹲在那山凹里。偷睛看时,原来是个乞儿。这个乞儿也是有些疯病的,见了达春突地跪下,随口大唱道:月儿稀,月儿稀,老爹原是有名的。前番把我一把米,放在黄麻袋儿里。撞着一只焦黄狗,牢地咬碎敏儿底。撒上一地米,红公鸡,白婆鸡,来吃我的米。我把棒儿去打鸣,悔气撞见巡捕的。他说我是捞鸡的,送到本官去。打了十竹披,至今屁股有些疼。罚咒不要那把米,赏个铜钱买酒吃,富贵荣华直到底。
达春听他念了这一遍,哈哈大笑起来,向袖里摸了半日,摸出一个薄小穿的铜钱,递与他道:“我要问你,这里下山岗去是什么去处?”那乞儿接了钱,欢欢喜喜的道:“山下就是观音禅院了。”达春道:“生受了你。”说不了,转身就走。行不上半里,只见路旁一株大松树下,有个云游道人。打着盘膝,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个柬贴,上写几行字道:道家十叹世一叹世人痴,贫不辛勤富不施。那见穷人穷到底,困龙也有上天时。二叹世人痴,不敬父母只砍妻。父母生身恩罔极,妻无柴米便分离。三叹世人痴,埋怨祖上没家俬。世间多少成家子,谁人个个有根基。四叹世人痴,亲兄亲弟不和气。不记古人说得好,家不和时邻里欺。五叹世人痴,好打官司不见机。有理没理要钱用,几人告状得便宜。六叹世人痴,恋酒迷花无了期。败尽家筵忧成病,他不迷人人自迷。七叹世人痴,不肯勤谨怨天时。记得人勤地不懒,万般宜早不宜迟。八叹世人痴,狂为泼做不三思。后悔怎知前悔好,小心谨慎不为亏。九叹世人痴,不安本分好为非。眼前漏网休言好,犯了官条没药医。十叹世人痴,吃斋把素念阿弥。为人只要心肠好,何须装出假慈悲。
达春高高兴兴正要出家,看了这十叹世的说话,便问道:“老道长,我正要下山去寻个寺院出家,图个清净安逸。依你后面十叹上这几句,终不然出家不好么?”道人微笑道:“你可晓得儒释道三教,还是那一教清高?”达春道:“三教中第一清高的是儒。又有一说,偏是我弟子处在这儒教中,又不见有什么清高处。因此如今只得弃儒从释了。”道人笑一声道:“那儒教中清高两字,岂是容易讲的?必然做到那贵官显爵,方才可见。先生既宵弃儒从释念头,不如依贫道讲,倒是弃儒从道的好。”达春道:“老道长,那道教却有什么清高?”道人摇头道:“说不尽哩。朝游沧溟,暮宿华胥。烟霞是吾色相,风月是吾良朋。醉来长啸一声,醒后朗吟几句。这是我道家最清高的所在。”达春喜欢,道:“老道长,说得有趣,使我弟子心花顿开,情愿拜为徒弟罢。”说不了,就把个腰弯将下去。道人连忙站起身,扶住道:“且慢着,从道两字,也是勉强不得的。须把三件事撇得开,就引你一条正路。”达春道:“师父,还是那三件?”道人道:“有父母妻子所羁,从不得道:有田无家业所羁,从不得道:有世情物欲所羁,从不得道。”达春道:‘师父,不是这样讲。到头来,好父母不能常眷恋,好妻子不得常缱绻,好家俬不得常享用,只要把世情识破便了。“道人道:”听你所言,深有奥理,一心毕竟是要从道的了,也罢,趁此四顾无人之处,你可改了道装,同我下山,有人问起,不要说是师徒,只说是同行的伙伴。“达春道:”弟子不曾打点得道装,怎么好?“道人道:”这个不难,把你的巾我戴了,我的衣服你穿了,两个只换一个门面装束就是。“达春就依道人说,都换停当了,遂同下山,不知何往。诗曰:道教儒宗有几层,弃儒从道古来闻。道冠怎似儒冠好,还把儒心易道心。那达春的父母见达春十多日不曾回家,又没个信息,知他决是去出家了,却不知投奔在那个寺院里。便写下许多招贴,四下寻访,不论城里城外,凡是庵观寺院,就把招子贴遍。寻了好些时节,那里有些儿影响。过了两三年,是三月十五日,只见门首站着个云游道人,手执渔鼓简板,口唱道情,要化午斋。那达员外两三个年头不见了儿子,巴不能够见个方上人问个信息,看见这道人在门首化斋,千欢万喜对妈妈道:”妈妈,孩儿的去向,这个道人云游四海,抉然晓得。做一顿午饭不着,斋他一斋,问他个消息何如?“那妈妈是个极算小的,便回答道:”我和你做人家的,现今没了儿子,不可不算计,倘是那道人不知消息,可不白白的掉下了一顿午饭?“达员外嘻嘻笑道:”妈妈,没了一餐午饭,不过是个小悔气。若访着了儿子,可不是个天大的造化?“妈妈也笑道:”讲得有理,讲得有理,快唤他进来。“那员外因年老了,眼睛有些不甚明白,拿了一条拐杖,高一步低一步,走到门首大叫道:”化斋的道长,这里宋,我老人家要结缘哩。“那些东邻西舍一齐吃个惊道:”好古怪,这个回子,怎么如今也学了我们南方人,肯结缘起来?“有的道:”她的儿子都出去做了和尚,化别人家的缘,难道他爹妈在家,结不得一个缘哩!“那道人听唤着他,连忙把渔鼓简板笼在袖里,迎着笑脸走上前来。达员外引他进里面坐了,仔细一看那道人:烟霞色相,须鬓何劳白雪装。云水形骸,笑谈自有青云气。一个身子堪偕中,要向尘寰遍济。谩说那无幸难逢,这的是有缘早遇。道人问道:”敢问老施主上姓?高寿几何了?“达员外道:”老拙姓达,今年痴长七十三岁。“道人道:”老施主有了这许多高寿,曾有几位贵公子?“达员外道:”不要说起,单生得一个儿子,三年前又去出家了。“道人道:”一子出家,九族升天,这正是老施主积德的果报。“达员外道:”老道长不问起老拙便罢,问将起来,一言难尽。但不知老道长这年把来,云游海内,凡过寺观中,可遇着个达和尚么、“道人道:”老施主说个达字,贫道才记得起。三年前,在这城外山岗上经过,曾收了个徒弟。初时再不肯说一些根由,及至后来被贫道盘诘不过,才说是江州达员外之子,名唤达春。因岁考降了青,以此忿气出来,弃儒从道的。“达员外听了这两句,扑的跪下道:”老道长,那正是我的儿子,如今不知在什么所在?“道人连忙搀起道:”两月前正同贫道一路上来,经过山阳地方,撞着一个小官,叫做什么阿冕,说与令郎原是旧交,瞥然一见了,好笑你令郎把一片火热的道心,都倾在冰窖子里,遂与贫道相别,竟与那何小官往汾阳县探友去了。“达员外道:”端的不差,那何冕原是我那不肖畜生向日在馆中相处的,果是同他到得汾阳去,也有个下落。“那妈妈在里面听得儿子有了信息,快活得不了帐,忙不及的打点午斋出来,倒摆下了十多样素菜。道人吃了斋,遂起身谢别。达员外又取出五两银子送他道:”老道长,这些少银子,权奉为路费。“道人推却道:”老施主,我出家人一路去遇缘化斋,要这银子反为芥蒂。“达员外道:”老拙日前招子上曾写着,报信者谢银五两,老道长若不肯受,我那不肖子断没有个回来日子口。“道人只得收去。达员外遂送他出门。道人去到路上,暗想道:”那老人家化了一顿午斋,又送五两银子,想他不过为着儿子,这里到汾阳县止有七百里路,我就做几个日子不着,去寻着他,劝了回家,也不枉他父母一点善心。“思量定了,随即起身去到汾阳。说那达春果然在山阳见了何冕,便随他同去。原来何冕向在海州时节,与达春同馆读书,两个原是苟且上结交的。何冕三年前,因见达春弃了举举出了家去,他便别相处了汾阳县中一个有名的大老官,叫做唐十万。达春见了何冕,端然又打动了往时逸兴,霎时便把个访道修真的念头撇了,遂同他来到汾阳唐十万家。唐十万见他两个同来,便问道:”这个是你什么他人?“何冕道:”这是海州朋友,一路同伴来的。“唐十万觉有些嫌道:”你如今到这里,我正要收拾些钱钞同你去做客。这个人在这里,不当稳便。“何冕听了这句,便道:”要打发他去,极容易的,做几钱盘缠送他,立时便可起身。“唐十万把头一点,就进去取一两银子出来,着何冕打发达春起身。所以说这些做小官的心肠都是这样,结交了富的,就把贫的撇了,结交了贵的,就把富的撇了,不要说别样,只是远迢迢同到这里,且莫说茶饭不曾打牙,就是喘气也还不曾息得,便又要打发他起身,可不是情上太欠了些。何冕把这一两银子递与达春道:”哥哥,我本当留你住几日同去,争奈他这里苦苦留我,这些少银子,权且收为路费。趁今日天色尚早,还好赶出城去。“达春听了这几句说话,那里还省得嗔,戒得怒,霎时间眼睛里火光乱进,待要回答他几句,仔细又想道:”这与唐十万无干,我若发几句言语,只道我造次了些。看将起来,总是如今做小官的炎凉势利。也罢,我就起身去。“这达春倒把个怒脸翻做了笑面,洒开脚步就走。何冕一把扯住道:”哥哥,这盘缠可带了去。“达春道:”说那里话,我身边不带一文,出外三年,端然仍旧模样。“说罢,径自出门。何冕晓得他有些不快活,再不说一句,也只得凭他走去。达春出得汾阳城,将近黄昏时分,又奔了十数里,早投向一座禅林里宿下。一边睡一边想道:”我自在山阳县与师父别后,到今又是好些日子。那里晓得倒弄得不尴不尬。如今便再要把这道念整顿起来,又不知师父踪迹在于何所。“心下踌躇不过,便去寻了一枝烂头笔,向壁上题一律云:遥忆当年出海州,从师到处觅丹丘。中途瞥遇冤家种,瞬息轻将道念收。恨彼人情如纸薄,嗟予踪迹似萍浮。何时重会逍遥侣,再指华胥路尽头。
海州达道人戏书
一连住了五六个日子。一日,那道人正来到汾阳访他消息,不期天晚进城不及,也来到这禅林里借宿。次早起来,见那壁上题的诗句,觉有些含蓄,看到后面海州达道人戏书七字,便叹口气道:”俗语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果然不差,我正到这里要访达道人消息,怎知他倒在这里经过。只不知于今往那里去了。“正沉吟之间,只见那达春在廊下慢慢踱将出来。道人认得是他,大叫一声道:”达道人往那里去?“达春百忙回头看时,恰好是师父,遂侧身唱喏,道:”师父,如何来到这里?“道人道:”你不必问我,我恰要问你,你那日在山阳县与那何小官同去,为何又到这里?“达春把到唐十万家说话,备细告诉了一遍。道人呵呵冷笑道:”你当初会说,已把民情识破,原来也还跳不出这个箍芦圈子。你看眼前世态,朝夕变更,几曾有个定准。“达春道:”总是弟子那日偶错念头,今日还要师父带挈回去。“道人道:”访道的人,这样那里去得?你父母在家盼望多时,我这里有五两银子,与你做路中盘费,作速回家去罢。“达春道:”师父这样说,果是不肯挈带弟子去了?“道人道:”不必迟疑,我就要进城了。“便把银子向地上一掷。达春连忙弯腰下去拾得起来,便不见了师父。遂倒身对天跪拜道:”呀,原来师父白日升天了。只惟弟子无缘,不能够同到九霄云里走走。“又拜了几拜,起来把银子一看,却是五两一锭。暗想道:”我今欲要回去拜见爹妈一面,争夺束手空归,羞见江东父老。也罢,学道不成,还是从儒是个正经道理。就做这几两银子不着,做了盘费,到京师里去,倘是寻得个好机会,有个好的日子,也未可知。“计议停当,径奔京师。端的亏了肚里连通,笔头伶俐,有个大老先生收在门下,淹留了四五年,倏的中了二甲进士,就选了汾阳知县。那些走报的,星夜来到海州达员外家报喜。那达员外就是梦里,也想不到儿子有个做官日子,见报将来,吃个惊道:”我那不日子出家去,到今约莫有十来个年头。若是得成正果,如今正在那里吃斋把素。着死在他乡,如今尸骸也不知在什么所在。敢是报错了?“报人道:”大老爷,你好没见识,如今世上人,见别人发达了,巴不能够棒着大气口,也去呵呵。你嫡亲令郎老爷做了官,怎么反不肯认起来?“达员外道:”列位既是来报,决然晓得名字,请说一说看。“报人道:”叫做达春。“达员外这遭才有些肯信,道:”果是达春,便有大半是我的儿子。“报人道:”只求太老爷写下报钱,少不得令郎老爷只在目下便回。我们往别处一转再来领赏罢。“达员外满口应承,便取纸笔写下三百两票子,打发众人去了。这达员外虽是得了这个喜信,却又想得世间同名共姓者尽多,未必果是儿子。只是半信半疑。过了三个月,只见果然是达春中了进士,选了汾阳知县回来。那爹妈今番恰才肯信,老大喜欢,再不问起当年出去根由,今日做官原故。你看那妈妈有了一把年纪,没榻口说一句道:”孩儿,我活了这许多年纪,今日才晓得,出家人后来都是有纱帽戴的。“当下便有亲戚朋友来恭贺,随即改换门闾,一家都出了教。达进士回来,耽搁得不上几个日子,恰好那汾阳县的衙门人投都来迎接上任,达进士就拣了日子,遂与爹妈同临任所。只看这番去,比着当初同那道人云游时节大不相同。一路上添多少人夫,受多少安逸。行了个把多月,早到汾阳道上。原来那搭地方,月是一条小小狭路,却是坐不得轿的。达进士乘了马,正行之间,远远望见道旁一个扒头小厮,高高把个屁股突起,倒身跪在那里。达进士勒住马问道:”那道旁是什么人?“那小厮见问,连忙扯起裤子,飞一似的跑上前来,跪在马前道:”小子是何冕。“达进士听说是何冕,就问道:”闻你这几年在唐十万家,无穷安享,如何今日是这个模样?“何冕垂泪道:”一言难尽。自向年到他家,希图一朝发迹,不料去年唐十万身故,他儿子忒恁曰狠,把我驱逐出门,漂流在此,没个倚靠。闻得恩官莅任汾阳,不胜欣幸,优乞俯念旧情,愿为执鞭坠凳万代公侯。“达进士微微笑道:”既是要我收留,何必在这通衢上出乖露丑?成甚么模样?“何冕道:”这是小子的愚见。恐恩官未必见怜,特献出这件东西,不过要求垂念旧日交情回心转意的意思。“达进士道:”这也罢了。只有一说,当初我在唐十万家起身时节,送也不晓得送我一送,你那时只指望靠了大老官受用一世,便将冷眼欺人,怎知今日我得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旧时模样?“何冕道:”当今之世,欺贫爱富的小官,非止何冕一人。恩官若肯念夙昔交情,把往事尽付东流,则何冕身同再造,若必欲归咎前非,今日就死马前,也不足惜。“达进士道:”你既自知其罪,那前事也不须提起。我欲要看觑,争奈还未到任。也罢,持我到任三日后,你可到衙里相见。“何冕欢天喜地,应了一声,起身径走。果然到了第四日,达知县就差人寻他到衙里,驭了三十两银子,着他就上了头,速离本处地方,依旧回到海州,寻了个资身之策。何冕收了银子,谢别出来,星夜遂起身到海州来。这又是他乖的所在,思量得当初出来时节,何等华丽,苦穿了几件寻常衣服回去,可不被旧朋友们说笑。就把十两银子买了一套时样的衣服,又去做了一顶披两片的巾儿,阔绰将起来。那些旧朋友都不知些头脑,见他这样个铺排回来,个个猜着他是唐十万那里弄得一块儿,今日这个接风,明日那个洗尘,落得吃个爽利。何冕又卖出个乖来,把那剩下的银子放借在人头上,众朋友那里识得破他。这也是他时运到了,未及半年,达知县丁父忧回来,见他比前大不相同,竟做了好人,便收留在家。等到起服,与他同临任所。何冕体心贴意,倒在达知县怀里,随行了两三任,做了许多事业。后来这知县做到部里尚书,就扶持他也戴了一顶纱帽。到了这个日子,才应着前边两句说话,碗大蜡烛照不见后头结果。所以说,做小官的决不可望前行去,须要上前顾后,是为上策。诗曰:附势趋炎最可羞,一言道破巧机谋。说与将来休蹈辙,恐教做出下场头。第十七回活冤家死里逃生倒运汉否中逢泰七言律诗:风流谁不羡新妆,邂逅空教意欲狂。为惜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满怀芳兴凭谁解?一段幽思入梦长。笑语无情声杳杳,可怜不管断人肠。这回书,名虽说着小官,其实说了世上的人。道是穷通寿天,俱由八个字生成,再一些也勉强不得。比如一个人有了上万家俬,该得倒运,将来一弄就弄丢了。那穷人总是一样,原是极穷彻骨的,该得发达来,一富就弄富了。常有那眼孔小的,见人有钞,千方百计,巴不得算计着一道。是这个念头一起,随你手紧杀的,也决要堕入彀中。你若不肯信,就把这样的比方说个何如?
当初并州地方有个人姓唐,活了四十多岁,从来不曾得一日时运,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就是个乞丐一般。地方上有那轻嘴薄舌的,把他取个绰号叫做唐穷。这个绰号一叫出了,连那两三岁孩子吱吱喳喳,也都乱叫起来。这唐穷不快活了,一日走到土地庙里去,至至诚诚祷告一番,要讨一签,看几昨才有个发达日子。取过签来,扑的掷将下去,却是个圣阴圣。随即看那签经云:富贵皆由命。功名莫妄求。家居临水日,骑鹤上扬州。唐穷看了这几句,心下倒不安稳起来。思忖道:”这分明是土地公公教我移居的意思。我如今总是要移居,那里能够凑巧有个临水的所在?脱间房子下来,就是有了一间房子,没有几钱银子也搬不动“左思右想,算计不通。只得踱了回去。
过了好几日,打从东桥头走过,月见靠西首新造着几间小小平屋,都贴着个召赁。唐穷遂兜上心,就问是那一家的房子。走进去看看,尽可住得。连忙回去设法了些银子,拣个好日搬将进去。那些东邻西舍,有那不认得他的,见新搬了一家来,满望烂醉吃一场过屋酒。有那认得他的,日前早出了个唐穷绰号。料得来是没汤水的,便也不打帐了。这唐穷则指望搬了过来就发迹了,怎知住了三四个月,比前更加艰难。这晚,坐在那里正呆了个念头,思量到了发迹时节,怎么样做人家,怎么样置房产,正没踪没影想到半夜,耳边像有个人叫他一般。开门走到桥上,此时是廿五六光景,正才起月亮。站立不多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件东西,唐穷看见,急走到岸头,赤了脚,落水去捞来一看,恰好是个叉袋。里面着实有些斤两,只道是得了主横财,快活个不了,悄地驮将回来。打开看时,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十浸得半死,十四五岁的一个披发小厮。他就一个不快活,道:”别人有时运的,捞着土块也变做黄金。偏我这穷骨头,土块也没福挥着,倒挥了这样一个东西。说便这等说,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救他转来,或者是这个阴骘发迹了也不见得。“当下把那小厮救醒了。这小厮活便活将转来,只是远讲不出话。唐穷把他身上那件水淋淋的衣服脱了下来,把自家衣服替他换了,一边去丛火,一边去烧滚汤,忙个不了。须臾间,那小厮便省了人事。唐穷扶他坐着,轻轻问他姓甚名谁,住居何处。那小厮滴泪道:”我叫做马天姿,一向原在北桥头陈员外家。不想今晚间,院君与员外因些口过争竞起来,魆地把我灌醉了,盛在这叉袋里,抛在水中,要结果我的性命。这是天可怜见,褥蒙老丈捞救,身同再生矣。“唐穷道:”说将起来,都是那院君吃醋的意思了。难道世间有这样的狠心妇人,为这些没要紧事,就要断送一个人命。着不是我捞救,可不活活浸杀了?“马天姿思量到那伤情的所在,止不住涕泪交流。唐穷却也心慈,见他这个光景,也觉有些不安稳,便道:”何不回去与父母商量,告仙一状假人命,可不出了这口气?“马天姿道:”老丈,我若留得父母在,如何有这个日子?“唐穷道:”这样说,明日还是到陈员外家去罢。“马天姿道:”若是明日再到他那里去,不如今晚赴水而亡,倒得个干净。“唐穷想了一会,道:”这是毕竟不肯去的话头了。我如今倒想起一个所在,着实可安得身。不知你肯去不肯去?“马天姿道:”只要除了陈员外家,凭老丈吩咐,无不从命。“唐穷道:”我前日听得人说,本州汤监生新置一班小子弟,还少两三个。你若肯去,先领他几两班钱,落得又学了一桩生意。“马天姿道:”便好,只恐日后陈员外得知我在他家,又有话说。“唐穷道:”他是个监生,只怕比他还有些势头。“马天姿道:”老丈,你恰说得好笑,做监生的人家有些什么势头?“唐穷笑道:”你不晓得,近日来不是有钱有势的做不得监生哩。“马天姿道:”老丈这样说,明早烦你先去讲一讲。“唐穷一面答应,一面去打点个铺儿起来。说话之间,已是四更天气,两个就睡了。不上忽得一忽,早又是天明。马天姿开着眼,见天色有些发白,连叫了几声老丈。唐穷一骨碌爬将起来,梳洗了,倒着了马天姿的衣服,摇摇摆摆,故意打从旧居所在走过。那些小厮们看见他,又一齐取笑道:”唐穷好阔绰哩。“唐穷只是不睬,一直径到汤监生家。那门上人那里就肯放他进去,把他盘问个不了。唐穷只得把小子弟的那家话对他讲了。门上才进去说与汤监生知道。不些时,汤监生就教请他相见。你看这样一个穷骨头,从来不见过大人面,穿了这件衣服,就像缚了一条蝇子,倒弄得拘拘束束不好过了。见了这汤监生,又不好作揖,又不好拱手,慌慌忙忙竟没个饰摆。汤监生看了哈哈笑道:”足下上姓?“唐穷道:”小子姓唐,日前原有个绰号的。“汤监生又笑一声,道:”绰号固有,难道乍见,就好轻薄。“唐穷道:”这个何妨?古人有云,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汤监生道:”好说,好说。“就扯张椅子把他坐了,问道:”足下此来有何见教?“唐穷道:”小子不为别事,闻说相公这里新置一班梨园,今有个绝标致的小厮在那里,不知可用得着么?“汤监生道:”别甲色都有了,倒只少的生旦。足下说的若可落得这两甲,当得领教。“唐穷见他是要的说话,便道:”不是小子说得撮空,果是生得标致,年纪还不上十五六岁。“汤监生道:”妙得紧,妙得紧,约莫要多少银子?“唐穷道:”一百两是少不得的。“汤监生道:”这个太多了些。“唐穷道:”此时望天讨价,怪不得相公不肯出这些的。少刻见了人,莫说一百两,二百两相公也情愿了。“汤监生道:”果是中得我的意,中人钱多送些罢。只是一说,今日可领得来么?“唐穷道:”要他来不打紧,只是那小厮有些古怪,身上不甚齐整,未必就肯出门。“汤监生道:”这个容易,我就着一个人拿一件衣服随你去,同了他来,何如?“唐穷道:”若得如此,包在小子身上就同了来。“汤监生遂取了一件天蓝半领道袍,着一个家童拿了,径与唐穷一同到家。原来那马天姿还睡在那里,听说唐穷回来了,连忙爬起来问他所事允否。唐穷向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马天姿欢天喜地,梳洗停当,穿了衣服。正待要走,又站住道:”老丈,我去则去,还待天色晚些好走。“唐穷道:”你这句话敢是恐怕有人看见,说与那陈员外得知么?“马天姿道:”正为这一件。“唐穷道:”说那里话,终不然一个人白白把他浸死在水里的倒好?“马天姿方才肯去。遂与唐穷一同来到汤监生家。汤监生一见了马天姿,心花顿开,惟不得拿碗水来把他咽下肚去,一把扯了唐夯到书房里兑下一百两,外送中人钱十两。唐穷接了这些银子,倒懊悔起来,恨不得适才讨他一千两。当下写了一张文契,两家交割明白。唐穷拿了这百十两银子回来,正是一朝发达,恰才想得土地公公的灵验,便去买好香,点好烛,竭诚拜谢。诗曰:穷胎蓦地脱贫根,何幸天教发迹临。土地若非先指点,今朝谁肯礼殷勤。说那马天姿到汤监生家,未及半年,倒学了十多本戏文。汤监生见他肯学,另加优待。日常间凡是宴客,决教他来陪饮。钦酒中间,决要教他唱一只儿。这汤监生有个兄弟,名唤汤彪。一日在外回来,闻说哥哥家里新收得一个马天姿,生得甚是标致,做个探望哥哥的名头,特来要看一看。汤监生晓得兄弟平日间眼孔里着不得一些垃圾的,恐怕看见马天姿要起心了,便设下个计较,另着一个打扮做个马天姿,与兄弟看。那汤彪一看,那里晓得真假,便也中意,开口就说道:”哥哥这样受用,何不分一个儿与兄弟,也快活一快活?“汤监生笑道:”兄弟,你的意思,可是看上了这马天姿么?“汤彪道:”料来这个是哥哥的镇家之宝,兄弟纵看上他也是枉然。倒是将就些的,作成兄弟一个罢。“汤监生道:”你晓得我哥哥平日是个大度的人,既是要他,倒老实领了去何如?“汤彪快活异常,道:”哥哥果肯用情,兄弟明日再来请罪。“说不了,把这个假钞领了就走。好笑汤彪毕竟是个肉眼凡晴,只道这个是真正的马天姿,留在家中好不值钱。只是一件,夜夜要动手两三遭,这个假钞儿见弄怕了,方才说出自家是个替身。汤彪就恼了哥哥,把这个假马天姿依旧打发来还了。整日在家焦燥不过,巴不得要寻个计较,把哥哥算计一道,才出得这口气。左思右想,一想想到那唐穷身上去,道:”我这里一向有个唐穷,倒是个好汉子,不免去寻他商量,作成他趁丢儿也好。“思想定了,正走出门,不上十来家门首,恰好劈面撞着唐穷。汤彪虽是认得他,见他身上着实穿得齐整了,恐怕不是,又不好叫住,随在他身后,又走过了十来家。只见那些小厮在背后指指搠搠的,还叫他是唐穷。汤彪才叫一声:”唐大哥。“唐穷回头看了,连忙唱个肥喏。汤彪就扯他到土地庙里去说了一遍。唐穷听说马天姿,便道:”二相公,那马天姿当日原是小子领去与令兄的,只要连中人钱,一百二十两银子,就去赎了他来,这个何难?“汤彪道:”若是拿了银子去取赎,显见得是我的鬼了。“唐穷想一想道:”二相公肯出一百两银子谢我,我却有个计较在这里,管取唾手得来。“汤彪道:”做得来,就是二百两我也肯的。你且说说看怎么样的计较?“唐穷道:”那马天姿原是北桥头陈员外家的小官,去年间九月里,他院君与陈员外有些口过,容他不得,把他盛在叉袋里抛在东桥河内。那时是小子看见,捞救回家,把他救醒了,方才问出情由。我第二日一心要送他到陈员外家去,他执意不肯,因此没奈何,投奔在令兄宅上的。如今二相公要他,待小子用计反间计,到陈员外那里一说,不怕令兄不把马天姿打发出来。“汤彪道:”只恐不能够这样容易。“唐穷道:”十分作难的时节,拼得还他一百两身饯。“汤彪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就烦你到陈员外家去走一代。“唐穷道:”二相公,你可在这里等我回覆。“你看他说了这一声,飞奔走去。这唐穷走到半路上,思量道:”我好没算计,那汤监生待我甚是好情,中人钱送送就是十两。这个此老一杯酒也不曾到口,一个钱也不曾见面,与我何干,管这闲事?且转去哄他一哄,只说陈员外道是,倒是拿了一百两身钱,竟去取赎的好。他若不肯交付银子,落得顺水推船。若肯把身钱付我,落得拿了他的,走到外州外府去,快活他娘半世。“计议二定,转身来到土地庙里。那汤彪见他来得快,只道是好意思,正要开口问他,只见唐穷先说了陈员外要身钱竟去取的话。汤彪满口应承,遂同回家兑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唐穷收拾停当,出得门,一道生烟竟不知往那里去了。诗曰: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识包藏机巧深。说与后来宜自谨,青蚨慎勿托平人。汤彪等到黄昏,不见唐穷转来,才有些着急。连夜去扣陈员外家门,问这件事。那陈员外也只道马天姿果然溺水死了,年把来终日愁愁闷闷,欲待访问个消息,恐院君得知,又要啕了闲气。这晚听得汤彪说起马天姿不死的这一节事情,老大欢喜,便把些话儿劝息了汤彪。次日特到汤监生家讨个下落。那汤监生不好为这百把银子,伤了两家体面,遂唤马天姿出来,依旧送还陈员外。陈员外又为着体面上不好就领了去,两家你推我逊,倒把马天姿做了鹅酒一般送来送去起来。没奈何推逊不过了,一边只得还了人,一边只得召还了银子。马天姿回便回到陈员外家里,又恐院君作吵,不像模样,住得五六日,倏的竟走到昆山县去做了戏子。不想唐穷也在昆山县里做了人家,号为唐玉泉,毕竟又与马天姿会着了。看将起来,真个是磁瓦也有个翻身日子,萍水也有个会合时节。可见一缘一会,大非浪事也。诗曰:知机退避免灾起,追忆当年恨莫伸。不遇唐穷生救取,而今何处觅浮沉。第十八回画招牌小官卖样冲虎寨道士遭殃减字木兰花:朱颜白首,韶华转兮何曾久。覆雨翻云,世事茫茫未可恁。机关空设,谁知弄巧还成拙。满眼风波,试问时人识得么?
却说世间的事,只有个撞着,没有个算着,比着小官总只一样。你道我缘何讲这句?但看如今的小官,个个贪得无厌,今日张三,明日李四,滋味都尝过。及至搭上了个大老官,恨不得一顿里,连他家俬都弄了过来。所以说贪字,是个贫字。是这一贪,连个主顾都弄脱了。就是做小官的,曾见有几个做了人家,且听道个来。话说广阳城外有座紫峰山,约有十多丈高。就是昔日广成子得道的所在。山上有个汗弓孙大王,原是广阳县驿的个囚徒,到驿得三日,遇天恩大赦,把他赦免了。因没了盘缠,回转家乡去不得,因此没奈何落了草。说起他的手段,真个唬得杀人。凡是经过客商,听说个汗弓孙,情愿通献出宝来。这汗弓孙在紫峰山上做了十来年大王,金银珠宝,车载斗量。你道有了这许多,如何受用得尽?思量要去改邪归正,一时间又不能够。千思万想,猛可的把片强粱肚肠收拾起了大半。只一件,那点要别个丢儿的念头虽然收拾些,端只又惹起了一椿旧病,半年里把那广阳县里小官都搜寻尽了。难道那上样标致的,有得落在那强人手里?总被他搜寻去的,不过是几个有名无实的小官。那汗弓孙见这些小官,都只七中八当,也晓得那上样的搜寻不到,便着心腹喽罗向县中访求,见有上样标致的,肯出黄金二百两。那广源县中有几个绝色等待小厮,听说这个重价钱,个个思量要去。这总是看那二百两金子分上,没奈何把这父娘皮肉,都去做成了草头大王。后来广阳县竟缺了这把货,单单剩得一个,叫做葛妙儿,年纪约有二十五六,还是个扒头。说他那副嘴胜,和那刘海差不甚多。你说这样一个东西,可在小官数内里算得帐的?这葛妙儿想一想看,三十岁已在眼前,就做小官到六十岁,也是半世了,恰不曾相处得一个朋友。一日,把这衷肠事告诉与妈妈知道。这妈妈也替他老大懊悔道:”我儿,你如今趁早装扮得俊俊俏悄出去,还不为迟。“葛妙儿道:”别样还可装扮了遮掩过去,这些髭须,怎得个法儿摆布得他去?“左思右想,只是算计不通。妈妈道:”我儿,这有何难?倒是挂个招牌出去的好。“你道别的生意可挂招牌,这个卖买是挂得招牌的么?总是那妈妈不晓得世务的说话。葛妙儿听了妈妈说,便喜欢道:”妈妈讲得有理,招牌上不要写,倒是画个小官样子。“妈妈点头道:”这个虽好,只是没个会画小官招牌的。“葛妙儿道:”吊桥边有个沈松山,专会传真,寻他来画画罢。“妈妈道:”不可又耽阁了日子,你可作速去寻他,商量画起一个来,明日就好做日,挂将出去。“葛妙儿与妈妈计议停当,起身就走。不多时,同了沈松山到家。那沈松山只道寻他来传真,那里晓得要画小官招牌。听葛妙儿说了这句,止不住哈的笑起来,道:”老巧做了多年的画工,从来不曾见说要画小官招牌的。官人所言,敢是取笑老朽么?“葛妙儿道:”怎敢戏谑老丈?委是要借重大笔,随意画一个儿。“沈松山道:”既来到宅上,莫要说真个作弄老朽,就是有心取笑,也要画了去。但不知官人要画的是那一样小官?“葛妙儿道:”只求时样些便了。“沈松山拿起笔来,想一想道:”依老朽说,倒是依着官人的尊庞,画了一个,眼前可做了小官招牌。日后悔裱起来,又做得喜容。“这是沈松山取笑他的说话,葛妙儿不解其意,倒快活个不了,道:”老师见敦极是,便依了我画罢。“就不了,就掇一张椅子去放在桌横头,端端正正坐着,把付脸皮放将下来。沈松山提起一管笔,也不要费些神思,仔仔细细对着他的脸,看一笔画一笔。不上一盏茶时,画了一半。葛妙儿等不得他画完,跳起身来道:”老师,借我看看。“沈松山笑道:”才画得些儿小官影响,只是不成个嘴脸。还见不得人在这里。“葛妙儿看看道:”老师不知怎么样,到了你手里,丑杀的都变好了。“沈松山又笑了一声,说话之间,把个小官样子画得停停当当。葛妙儿去打点些解礼,送他出门。那妈妈走出来看见画得活像儿子,这个欢喜不知那里来的,也等不得拣个好日子,随即把个招牌挂在门前。那些过往的人见了这个招牌,都只道是卖画儿的样子,决没个晓得卖这一道的。一连挂了两三个月,从不曾有人问起。这日是四月终旬,将近端阳佳节。恰好城外洞玄观韩道士在门首经过,看见这个招牌,只道是卖符的人家,称了些银子,敲门进去。那葛妙儿见是个道士,只道买货的,便做出许多扭捏模样,把他迎到堂前坐了。不想这韩道士原是好这把刀儿的,见了葛妙儿这段光景,连个买符的话都不说起了,坐了半晌,一问一答,说的都是些没要紧话。那妈妈在里面,听他两个说得投机,只管把个茶筛将出来,一杯不了,又是一杯,连吃了两三杯。韩道士方才说起,要问他买符的原故,就把那包银子递与葛妙儿。葛妙儿接了银子,又不割舍得递还他,把个笑堆到嘴边道:”我家那里有个符卖?师父要买,替你到别家去转回些罢。“韩道士又不好讨了银子,便问道:”你家既不卖符,怎么门首挂着个卖符的样子?“葛妙儿道:”师父,连你都看错了,那个是小官招牌。“韩道士吃个惊道:”怎么叫做小官招牌?“葛妙儿便向韩道士耳边,咿咿唔唔,把那挂招牌的情由,说了几句。韩道士拍手大笑道:”原来如今的小官,都是这样出头露面,你若肯依我说,倒是收拾了招牌,随了我罢。“葛妙儿假意道:”这个使不得,你晓得我们做小官的,荡惯身子吃惯嘴,那里去熬清守淡?别样不打紧,先是个至尊朝礼也学不来。“韩道士道:”好教你得知,我们做道士,与别的道士不同,越吃用得好。早晨起来,或是鸡子酒,或是乳饼酒,到晚间,只除风髓龙肝这两件,恁你要什么东西都是有的。“这葛妙儿原是个好嘴的小官,听韩道士说得好,涎水早已汆将出来。遂应承道:”师父,我倒十分有九分厘要随你去,只是我妈妈在家里,那里去趁银子籴米吃?“韩道士道:”这个不难,你只要先与妈妈讲过了,肯放你出门,我再有个主意。“葛妙儿跳起身,道:”师父,宽坐一坐,待我进去与妈妈讲。“说不了,打点正要进去,被韩道士一把扯住道:”这个事要慢慢商量的,我且到大街上去买了符转来,再讨回覆。“葛妙儿道:”约莫什么时候转来?好在家拱候。“韩道士道:”我这一去,还要到个所在,等个道友,多分下午转来。“葛妙儿道:”老等老等。“韩道士说声暂别,起身去了。妈妈见韩道士起身,忙不及的出来问这儿子。葛妙儿就把那些话说知,妈妈满口应允,道:”我儿,怎得个计较,也挈带你娘去快活几时么?“葛妙儿道:”我若去得成,少不得要他些安家银子。妈妈拿了就可早晚在家快活。“妈妈道:”你去后我也没甚挂念,只是一件,你却不曾经过那般滋味的,恐怕那些道士们见了,又是久旱逢甘雨一般,把你弄得个不尴不尬。那时可不教我做娘的活活心疼杀了,到那里自要拿出三分主意来。“说话间,只见外面有人扣门。葛妙儿走出来看时,恰好是韩道士。便问道:”师父缘何就转来了?“韩道士道:”我正走到大街,思量得起,若还去买了符,身边可又没了银子,回去拿得来,端阳又好过了,恰不是耽误了你。如今倘是妈妈计较得通,我且把这些买符的银子,送作安家之费,今日就同我回去何如?“说不了,把银子递将过去。葛妙儿接了,手里颠颠看,约有七八钱重,连忙拿进去与妈妈,说:”这个就里。“妈妈着实撺掇,打开包儿一看,上写着一两,快活得紧,便往衣袖里一缩。葛妙儿见妈妈肯把他去,耿天喜地,就向门外一跑,连十韩道士也不知他什么主意。正猜疑间,那妙儿把个小官招牌驮了进来。韩道士道:”如今要他没用处了,倒是顶与别个罢。“葛妙儿道:”还要留在家里,倘或明日要做一个又费力了。“韩道士道:”可进去别了妈妈,好同走身。“葛妙儿这时才有些喉咙哽咽,没奈何进去与妈妈作别。那妈妈的本心,岂是割舍得儿子出门去的,这也是看那两把银子分上,只得母子分离了。这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直送到大门首。千叮咛,万嘱付,不过是口口教他体心贴意,不要打断了这个主顾的说话。葛妙儿一边拭泪,一边答应,遂与妈妈别去。诗曰:骨肉分离际,相看泪满颐。临行频叮嘱,无暇问归期。说这韩道士同了葛妙儿慢慢踱得出城,将近下午,葛妙儿问道:”前面是个什么所在了?“韩道士指着道:”那一座高峰是紫峰山了。“葛妙儿道:”师父,我闻得紫峰山上有个汗弓孙大王,极好小官。如今可还在么?“韩道士听了这句,恰才省得起道:”正是,连我都忘怀了。我们回去,决然要过此山,若撞着那汗弓孙大王,看见了你,那时可不白白被他夺了去。“葛妙儿道:”师父说将起来,这条路免不得是要过去的。“韩道士道:”有个计较在这里。我如今倒把这个道冠除来你戴了,假扮做道士随我一同上山,绝不妨事。“葛妙儿道:”计较虽好,只恐那强人见了我这假道士,倒不肯放过。那时节我也只得听天由命而已。“韩道士道:”说不得,且到那里再处。“葛妙儿就戴了个道冠,两个遂同上山。行不数里,只听得树丛里一声响亮,闪出一伙喽罗来。喊叫道:”把那两个道士拿了。“吓得千韩道士和葛妙儿心都不在肝上,手惊脚软,突的都跪在路旁道:”求众大王饶命,可怜我两个是洞玄观的道士,身边并没一文,释放了罢。“那伙喽罗道:”你每既是洞玄观的道士,难道不晓得我大王的号令?不拘道士和尚,如有二十岁以里者在此经过,决要绑缚到大王帐前亲自发落。“韩道士道:”我一向原晓得大王爷是好男风的,只是我又老成,我这徒弟又是三十岁的人了。就是大王爷见了,也是不动火的,不如众位大王发个慈悲,放我师徒去了,也是个阴骘。“众喽罗不容分说,将他两个绑缚停当,送到帐前。喽罗把鼓传了三下,不多时,那汗弓孙在里面踱将出来。他两个跪在丹墀下,抬头看时,你道怎生模样:腰大十围,身长一丈,戴一顶茜红巾,穿一件雅青蟒。心粗胆壮,雄纠纠一片杀人肚肠;努目张睛,恶狠狠一个要财模样。虽为山寨强人,不减天蓬猛将。汗弓孙走将下来,把他两个仔细一看,见这个小道士着实远去得,便道:”你这两个道士,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么?“葛妙儿慌做一堆,身上扑簌簌的抖,连个嘴都开不得了,这还是韩道士胆壮,开口道:”大王爷,可怜我师徒两个都是洞玄现的道士,乞饶草命。“汗弓孙喝道:”你不说洞玄现也罢,既是洞玄观道士,可不晓得我大王爷好的是小官,就该早早把那些小道士献来与我。叫喽罗拿去砍了。“韩道士慌了,连忙道:”大王爷饶了道士的狗命,如今就把这徒弟先献奉了。“汗弓孙道:”且饶了你的性命,快去。“那韩道士白白拾得头在颈上,叩谢了就走。诗曰:道士无端构祸殃,紫峰山上命几亡。便教脱得樊茏去,一念犹嗔汗大王。汗弓孙把葛妙儿携至寝室,不等个天晚就动手起来,葛妙儿不敢违拗,只得脱下裤子,高高把个阳货献来突着。那汗弓孙拿出那张呆屌,竟与桅杆相似,又长又硬。葛妙儿是长久不曾见面的,只道是好吃果子,尽脾胃受用了大半。汗弓孙见他着实受得,越尽力送将进去。葛妙儿害怕,熬不住痛苦,活跌起来。这回约莫有千来抽,方才丢手。次日汗弓孙便差两个喽罗去到洞玄观唤那韩道士。韩道士正气得没法,见唤他不知甚么势头,死也不肯去。汗弓孙遂取了一锭银子,又着喽罗拿去与他。韩道士收了恰才消得此恨。不数日内,葛妙儿就把妈妈接了上山。看起来,总是俗语两句道得好,蛤蜢干跳拆了腿,蜒蝣不动自燃肥。一斟一酌,总皆前定也。诗曰:当时母子困泥途,今日娘儿受用过。只苦洞玄韩道士,人财两失竞如何。第十九回呆骨朵细嚼后庭花歪乌辣遍贴没头榜浪淘沙:恩爱莫相忘,两两双双,百年三万六千场,秋月春花容易过,作个商量。此道恁都尝,谩说腌臜。可知是臭更为香,甘苦辛酸何所味,请道其详。这回书,单说如今世上有等人,每每在小官身上做了着实工夫,好歹就要吃醋捻酸,动了真怒。看将起来,为小官吃醋的更没一些要紧。殊不知近来小官都像了白鸽,只拣旺处就飞,还有一件最恼人的,比像这时你若肯撒漫些儿,就是乞丐偷儿,也与他做了朋友。你若这时爱惜钱钞,就是公子王孙,只落得不放在心坎上。这不是把他说得难为,委是屡试屡验的话。如今且把闲话丢开,就说到一个小官身上去。这个小官,出在延安府盘石街。姓花名姿,排行第四,人都叫他做花四郎。年纪不过二八,绝俊雅,绝风流,一张面孔,生得笋尖样嫩,真个是一指捏得破的。因为脸皮生得嫩了,凡是相知朋友,开着口要好一遭儿。先是通红了脸,回答不来,只褥与他好了,日常间也读几句书。却有一件,出身低微了些,因此同袍中没有几个敬重他的。单单相处得一个,是他紧挽的朋友。姓乌名良,绰号叫做歪乌辣。你说一个人如何叫这个绰号?人却不知道这乌良平昔为人原有些不公道。沾着他的,不是去了一层皮,定是没了一身毛。那些小官们闻说歪乌辣三个字,个个魂消胆破,情愿不要他的钱钞,白白奉承。这花四郎与乌良相好已有两三年,那里见些好光景?名头落得把别人说坏了。仔细想一想看,就起了个呆主意,道:”生了这张好面孔,已坏了这个名头,怕没处相往个大老官,弄他一块,什么要紧!“镇日随着他,越把人看得不在眼里。正在那里右思左想,打点寻个所在,跳了槽去,恰好一个朋友走到。这个朋友唤做成林,这日正来相望。见花四郎那段沉吟光景,不知什么心事,问道:”外面人纷纷都说你相处了歪乌辣,两个好不过得如胶似膝,为何端然仍旧是这个模样?“花四郎叹道:”这总是我失志于初了。“成林道:”这句话你就说得不在行,终不然他管得你到老?两只脚生在你的肚皮底下,走得到东,走得到西,难道有了这副好面孔,趁着少年时节,有心破了脸,不结识得个大老官,赚他些钱钞,也枉做个小官,虚得其名,不得其实。“花四郎听了他这一番话,正合着适才自家的念头,便道:”成兄,这个意思我打点一向了,只是没处寻个大老官。“成林也不等他说完,便道:”你着肯依我说,包在我身上。我那琅园馆里新来一个范公子,就是府城中范乡宦的儿子,专肯在小朋友身上用三五百两,又有势头,又有钱钞,你肯去么?“花四郎满口应承道:”这样一个主儿,我有什么不肯去?只恐他是公子生性,大了眼睛,不认得人,又看我不在眼里。“成林道:”他虽然是个公子,竟是个孩子气,一发是听我指挥的。只有一件,那一道上见了就是性命,高兴起来又不会动手,倒要小官们帮衬的。“花四郎道:”这样说,是个呆主儿了。“成林道:”正是。因此我辈朋友们,时常取笑,叫他做呆骨朵。“花四郎道:”既然如此,千万要成成兄主荐一主荐。“成林想一会道:”这个不是主荐的,我有个计较。明日倒着范公子来拜你一拜,只说是要接你去做个伴读,终不然怕那歪乌辣有什么话说?“花四郎欢喜道:”讲得有理,讲得有理,这件事全仗你做个主张。“成林道:”不消说,包你停当。“说罢,就起身别去。说这成林竟来见范公子,把花四郎那家话说了。范公子听说是个小官,又有些皮风燥痒,问道:”可有些姿色么?“成林道:”标致得紧,只怕见了他,要吞他下肚里。“范公子道:”怎得他相见一见?“成林道:”他如今陪着一个朋友在那里看书,明日同去拜他一拜,就可见一面。若中意他,我就教你个法儿,登时可弄到手。“范公子那里等得明朝,一把扯了成林道:”今日就去拜他何如?“成林道:”今日去拜他也使得,须是写一个贴子,着两个跟随了,踱到他馆中,见了面须要放些稳重,决不可戏戏谑谑。“范公子笑道:”难道这些我不会得。却有一说,终不然只是个拜贴,何不就下个请贴,明日接他到馆中谈一谈也好。“成林道:”这个一发是大体面了。“范公子当下取了两个贴子,先写一个请贴道:翌日敬治杯茗于琅园,伏扳少叙,伏惟光临,曷胜欢藉。右启请侍教生范某某顿首拜再把拜贴写了两个,竟来到花四郎馆里。那花四郎正在那里与乌良吃午饭,听说个范公子来拜,花四郎早已心熙。这乌良想不着什么头脑,疑疑惑惑,不好出来相见,只得闪避在房内,听他讲出什么话来。花四郎连忙出来相见。范公子先把两个贴子递了,三人坐下,成林先开口说道:”这位范兄就是府城内范刺史老先生的令郎。前日才到我琅园馆里,他的意思,欲要接几位朋友结一个文社,小弟特道及兄,所以同来拜一拜。明日就要邀到琅园去叙一叙。“花四郎欢喜,满口应承。乌良在房里听他两家一问一答,话头来得不甚楷当,巴不得打发他两个去了,问个溜亮。怎知这个范公子见了花四郎生得标致,心里就看想上他,那里割舍得就走起身。坐了好半日,前前后后,没要紧的话只管搜索出来,讲了许多。恰才没得说了,只得告别起身。花四郎直送出门首,成林附耳低言又说了几句,不过是教他不要与歪乌辣得知,明日早来些的话。乌良见这两个去了,看了贴子,把花四郎再三盘问。花四郎难道肯把真心话就说出来?乌良也明知范公于是个大老官,恐他一去,钩子紧的就搭上了。到了第二日,决不肯放他去。这乌良可不是错了主意,你说做小官的,有了别人的心,可是管得定的?这花四郎拼得一遭吃酒,省得两遭脸红,变了脸就吵吵闹闹。乌良还虑他没有什么外心,一认真了倒不好解交,勉强回嗔作喜,凭他去了。诗曰:几载深交缔好盟,一朝翻覆不堪论。可知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说那范公子与成林等到下午过了,不见花四郎到,好生盼望,那里知他为着那场嘴舌,只道又变了卦。正疑虑间,花四郎踱到了。范公子这个欢喜也不知从那里来的,连忙恭恭敬敬作了揖,逊了坐,吃了茶。成林就去摆杯筋,打点坐席。范公子遂送了花四郎头一位,花四郎那里肯坐,推逊得个不耐烦,三人只得朝暮坐下。饮酒中间,范公子问道:”花兄,前者府试可取在那里、“花四郎道:”不瞒范兄说,小弟读书之兴已久阑了。“范公子道:”说那里话,如此青年正当奋志云霄,安可使隋珠自沈海底?“花四郎道:”小弟非欲上进,争奈近来倒不取了文章,都以银子上前,若是有银子用的,凭你一窍不通,越取得高。那手头穷乏的,就是满腹珠肌,考到老,端只是个童生。“范公子点头道:”花兄一发把近日来的世情都看破了。“成林道:”好歹明年府县道三处,都要范兄一公折包了。“范公子道:”这个自然。“说话之间,又吃了好些酒。原来这花四郎是酒量不济事的,一连吃了几杯,现出两脸桃花,就有些摇头咋舌。那个成林巴不得弄他醉了,成就他打个死虎。这个范公子虽是有了这个高兴,恐怕弄得不在行,反被他笑,倒自呆住了。花四郎虽然有些醉,心下是明白了。成林竭力帮衬,把花四郎扶到一张卐字凉床上睡了。花四郎只推着个醉,凭他怎么动手。成林就替他两个脱了裤子,遂走了出来,随他两个弄个好耍子。果然这范公子是个见了屁股就呆的主儿,看了这个莹白一块肉的东西,腰边便竖了桅杆,不知怎么放进去好。右看左看,只是没胆气动手,把张屌只在屁股上擂来擂去。花四郎倒熬不债主了,回转头来,哈哈的笑了一声,道:”你还说是个公子,见了屁股都不会弄,不枉了人叫你做呆骨杂。也困倒来,我替你放进去罢。“范公子直睡在身边,花四郎把些津唾搽在龟头上,唧的一声,帮衬他齐根进去了。看将起来,做小官的,有这些伶俐,你若是个在行的,他倒要刁难你,不曾放得进去,便叫疼叫痛,装妖作怪,有许多做作。是这样不在行的,巴不得三颠两播就打发你上路,那里还肯用那些水磨的工夫?
这范公子放便放了进去,又不会得抽送。花四郎有心帮衬到底,把个屁股送了二三十送。范公子恰才有些爽利,早又泄出来了。所以拐小官的要学这些乖,一完事就要抽了出来。若是停了一会,决然弄得个不干不净。这范公子多放了一歇,那龟头上就像戴了个金盔一般。你道是什么东西?叫做后庭花,做小官的便有这件,只是自肯辑理,便没有得带出来这个所在。就见范公子是个呆骨朵了,见了这个后庭花,只道是什么好宝贝,拿在手里,把个舌头乱刮。花四郎落得捉弄呆子,道:”有滋味的么?“范公子又细摹细嚼了一会,道:”滋味倒好,只是有些不正气。“花四郎笑道:”若是正气的,也没得到你口里。“两个完得手,天色将近已晚。原来他两个干事的光景,都被成林晓得了。成林吩咐烹了两杯苦茶,拿到房里,取笑问道:”花兄的酒倒也醒得快。“花四郎一个脸红。范公子着人把杯盘重整起来,三人又饮了好一会。却是二更天气,这又是范公子在行处,见花四郎说要去便不再留,随即着人掌灯相送。次早,成林便来打探歪乌辣可有些什么话说,花四郎遂要思量起弄他一块,当下就去写了张田契,央成林为中,要向范公子处卖银五十两。你看那契上却也写得古怪:立卖契人花姿,今日欠用,情愿将父亲置服田两股,坐落脊梁山下,肚皮庄后,凭中卖与范处为业。三面议定,价银若干。过契之后,早晚任凭开恳,此系卖主血产,更无重叠交关。如有人言事端,卖主自行理直,不涉范处之事。恐后无恁,立契存照。年月立卖契人花姿押中人成林押成林也包得过是停妥的,拿了田契,转身就去见范公子。范公子欣然应允,便兑下三十两银子,着一个人拿了,央成林送去,把原契依旧奉还。花四郎得了三十两银子,连个性命都卖与了范公子,那里还把个乌良放在心上?就去买了些丝绸缎疋,做了几件丽服,一时阔绰起来。这乌良只好气出两只眼睛,开了张口,又不好说得。花四郎整日奉承了这个大老官,只说在他馆里,做个伴读。一日一日,把个歪乌辣冷落了。乌良见他是个公子,又有钱,又有势,如何气得过?右思左想,没千设法,便做了张没头榜,各处一贴,上写道:揭延安之逆口,住盘石之街东,托花姓以更名,假别宗而为子。出入横行于乡党,所知者无不詈声。往来正色于亲朋,相识者为之切齿。眼底视若无人,乔作百般模样;目前只知有己,装成万种形容。但尔出自斗筲,生非阀阅。甫能小鼠跳梁,便学沐猴而冠。指狗党以称盟,邀狐群而为友。借口读书,半系大开方便;托言伴读,实为广积阴功。暗授难经脉诀,那辞夏热冬寒。秘传燮理阴阳,不顾暴风疾雨。若云朱水墨泉,肚内终无一滴;要货黄占白蜡,身中约有千斤。或暗或明,不忌五行长短;半男半女,偏争八字差移。半亩方塘,难禁鱼虾争戏;寸金田地,何妨葱蒜同栽。枉施为毛羽之衣冠,只欲掩人耳目;空希纵儿曹之装束,惟难昧我睹闻。半夜月明,须记热心为尔;一朝心黑,反将冷眼欺人。迎斯弃旧,本尔有亏;负义忘情,非吾得罪。尔既能掩耳盗铃,吾权为惊蛇打草。倘他时而故态依然,则今日之新文复起矣。因几个与范公子同馆,见这张没头榜却也做得有些文理,便囫囫囵囵揭来与范公子看。范公子看了前面几句来得有些古怪,便着人密访花四郎的出身是什么人家。原来就是府中花尚书家的那话儿,这遭想口口口同人,不像模样。又做十两银子不着,便打发了他。乌良深为得计,只指望花四郎出来了,依旧归入囊中。怎知一发弄脱了,面也不见,拿了银子,一溜烟竟往别处去了。隔有五六年光景,范公子到燕京,两个劈面会着,端然又在那里做小官。范公子还念那些旧情,恐他流落异乡,便带了回去,替他上了头,遂留在家中做个门客。后来花四郎回来访问那乌良消息,原来两年前已收拾过了。看将起来,人生在世上得过一日,且过一日,图甚么名,贪甚么利,争甚么气,到头来都是一枕南柯梦也。诗曰:枉自劳心半世余,谁知到手又成虚。不如收拾心猿好,深掩柴门只读书。第二十回没人心剑诛有义汉有天理雷击没情儿谒金门:随时度,断却名两路。他是他们我是我,浮生徒碌碌。世上善良几个,眼底奸顽无数。到底浮云转眼过,一番都识破。这个词儿,无非是几句醒世的说话。道是世上的人,个个都以利名为念,不晓利名两件,最是断送人的祸胎。说话的,你又讲黄道话了,难道利名两件,你可是不好的?好便好,只是随天分付,决不去苦苦强求。近来又有等人,不顾天理,常把奸盗诈伪做了生涯,只要眼下瞒得过人,不管湛湛青天日后那报应日子。这个报应,不是皇天要来寻你,都是你自寻出来的。怎么见得?我如今且把个小官来说个报应着。昔日广南邕州有个石家村,村内有七八个人家,都是石家的族分。内中有一个叫做石小川,为人忠厚本分,一生一世只是听天由命,不肯利己损人。户下也有五六十亩田地,夫妻两口,约莫也可过得一世。却是一件,五十多岁,不曾生个儿子。一日,是八月天气,石小川正带了几个做工的下田收割。走到半路,只听得西边田坂里呱呱哭响,连忙叫那做工的上前看时,是个两三个月的孩子。石小川就去抱了起来,嘻嘻笑了一声,对着孩子道:”你若肯替我做儿子,再哭两声看。“说不了,那孩子果又哭了两声。欢天喜地,连个收割都不思量去了,急急忙忙抱到家里,厉声高叫道:”妈妈,拾得一个活宝回来了。“那妈妈那里晓得得了个孩子,一面走将出来,一面口里说道:”老官,青天白日,有什么活宝把你拾着?“石小川递把他看道:”活宝不是在这里?“妈妈看了又惊又喜,道:”那里来这孩子?可是拾得的?“石小川把到半路上,向田坂里拾来的话,对他说了。妈妈叹口气道:”原来有这样事,看将起来,人家不要儿子的,偏生一挣一个。像我们巴不得要儿子的,挣了这一世,屁也挣不出一个来。情愿如今在这里拾别个的尾巴。“石小川道:”妈妈,如今俗语说得好,偷来钟,铸来钟,只要撞得响。日后只要他叫我们做爹爹妈妈就是了。“妈妈把头乱点道:”老官讲得有理,养大怕不是我们的儿子?如今就叫做石得宝吧。“石小川呵呵笑道:”好个石得宝,取得好!“妈妈道:”老官,你且莫要好笑,这孩子决然要乳吃了,待我抱他到对门二婶婶那里去,把他些乳吃再来。“这妈妈巴不得抱了这个石得宝,到族分中去卖弄一卖弄,那些族分中看了,都替他喜欢。次日就雇了个奶娘,登时把他奶大了。到了五六岁,一变就变得标标致致,到学堂里,被那些同伴的小厮,见面就要取笑他是拾得宝。他那时小小年纪,也就点头知尾,晓得这个名字大约有些古怪,几遭回来,只管把个石小川盘问。这石小川那里就肯对他说个溜亮,只得含含糊糊登答过了。看看到了十三四岁,正是头发齐眉的时候。莫说是人见了,就是佛见了,免不得也要动起心来。族分中有一个叫做石敬岩,人便是个村老,平日倒喜欢的是男风。见这石得宝长成得十分标致,倚着他不是石小川的亲骨血,便起了个歹心,思量要看相他。石得宝起初还只道石小川是嫡亲的父亲,生怕得知了消息,像什么模样,不肯应承。石敬岩明知他原有这个意思,倒为了这些干碍,一口气把那田坂里抱回来的那椿事情,都说将出来。石得宝仔细想一想看,虽然不是他亲生儿子,只是养得这样长成,就叫他声爹爹也不为过。是便是这个主意,终久两个见面,觉得有些不道十分热络了。石小川怎知这个就里,原是千声儿子,万声儿子,越叫得嫡嫡亲亲。石敬岩后来见他父子渐渐有些不像口气,正中机谋,巴不得一钩子就搭了上手。石得宝被他哄诱不过,只得也曲从了。自这一遭儿后,两个吃着味道,你恋我,我恋你,朝朝暮暮,那里曾有一刻把这个念头撇下?
石敬岩趁着过得绸缪,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一心要撺哄他离了那石小川。石得宝听说,十分里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不好做作出来。有那嘴快的,把他两个过得好的话,一一去说与石小川知道。石小川倒不好一时就出言语,则是妈妈恼了性子,埋怨道:”你当初抱他回来,则指望养大成人,日后做个羹饭碗。怎知他这般年纪,起了这个心肠,倒要来算计你哩。“石小川听了这些埋怨,免不得动了怒气,口口声声要把石得宝赶了出去。石得宝倒也巴不得就走,听这句说话,悄地里一道生烟竟不知走到那里。石小川见他一去六七日,打听得又不在石敬岩家里,只道他这一去,不知着落在什么所在,恐怕流落了身子,可不把当初抱回来做儿子的那点好心都丢掉了?连忙写了招子,各处寻访。你道他招子上如何写着:立招子人石小川:自不小心,于本月某日,走出养男一个,唤名石得宝,年长一十五岁,头发披肩,身材矮小,上穿素胡累衫,下穿白软纱裤,身边并无财物,走出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知风报信,谢银二两。收留者,谢银三两。决不食言。招子是实。报信者可至邕州问石家村内便是。年月日立招子人石小川押招子寻男中人石小峰十石小川着人把招子向邕州城里城外,到处贴上一张,连寻了几个日子,不见些影响。只索把口气叹息了。你道那石得宝在什么所在?原来端只被石敬岩弄上手去,看将起来,那石敬岩也叫是有算计的。若是把石得宝藏在家中,少不得三人口阔一尺,有那好管闲事的,要说到石小川耳朵里去,可是不稳便了。你说把他放在那里?这一放,好不放得古古怪怪,任你穿了铁鞋,也是寻不着的。直藏匿在金水埠头一个开典铺的人家。这金水埠头离邕州城足有二百多里,那开典铺的,恰是石敬岩嫡亲的姐夫。姓王,绰号叫做王佛儿。这王佛儿虽然开了典铺,不像如今这些三年为满的长官,只是暂时通融,铜钱短押,比如这时一件值一饯的东西,决然押一钱与你,临时赎的时节,就是银水里差池些也罢了,等头上短少些也罢了,实是好说话。因此各处人闻他的好处,竟把个王佛儿叫出名了。这日,王佛儿正在家里出当,只听得家僮说道:”石大爷来了。“王佛儿听了这句,猛可的心上一个疙蹬。你说一个舅舅,二三百里远路来到姐夫家里,正该欢喜接待,为何倒有此不快活?人却不晓得,只因石敬岩看想得姐夫多遭了,所以这番来,王佛儿只道是有心来,又要算计他些东西。正迟疑不定,恰好石敬岩同了石得宝已踱到面前。王佛儿连忙撇了工夫,勉强把个笑堆将下来,把腰弯了两弯,遂问道:”大舅,这位是何人?“石敬岩却不曾打点得,老老实实一口气说出来道:”他叫做石得宝。“王佛儿就心照了,道:”我一向闻得石小川,自幼收留个儿子叫做石得宝,终不然就是此位?“石敬岩这曹才懊悔起初那句话,忒说得快了些,如今却挽回不得,只得道:”正是,难道姐夫从不曾见过?“王佛儿道:”从来没有见面,今日缘何也肯同来走走?“石敬岩便转口说道:”姐夫不问,我倒也不好说。姐夫问起,我倒不好不说。只是说将来,连我石敬岩脸上都有些不像模样。“王佛儿道:”料来奸盗诈伪,石家村是久不做出来的。除了这四件,大舅的体面还在,说一说何妨?“石敬岩道:”姐夫,这石得宝那个不晓得不是小川亲生的儿子。近日来小川不知听了那个的说话,把他朝一顿暮一顿打骂不了。石得宝没处告诉,常常倒来与我说说苦楚。不想小川知道,只道我与他合做一路,前日午间将他赶了出来,难道他这样小小年纪,况且又没个嫡亲爷娘,一时间教他在那里着迹?这是我的愚见,想得倒是姐夫这里,还可安身几时。恃我从容到秋凉来,设处些银子,才好教他出头,做些生理。“王佛儿听了这一会,不见石敬岩说起要他什么,恰才把眉头老大松了一松,连应几声道:”这个当得,这个当得。只是一说,依大舅讲起来,石小川理上大欠了些,把那十多年抚养的功劳,可不都落在水里?“说不了,打点午饭吃了,略再高谈闹论一会,又整出酒来,三人从下午吃起,吃到傍晚,那里晓得石得宝是酒里浸不杀的,越吃越醒。王佛儿见他量好,分付开了上好三白酒,尽量钦个痛快。这一饮,不上两个更次,把个三白酒瓶,出脱了四五十个。这遭弄得个壁泥。王佛儿见醉了,分付把厢房里铺设齐备,打点他两个去睡。这一夜,石敬岩安安枕枕,落得打个死虎。他两个论起名分来,还是叔侄称呼。这王佛儿决不疑虑到是为这一道工夫出来的。次早来见了王佛儿,都觉得脸上有些过意不去。王佛儿毕竟识不破其中就里。石敬岩是个当家的人,如何在外面担搁得多日子?住了两日,犹要与姐夫告别。王佛儿道:”大舅,你每常来,推也推偿你出门,为何这遭来,住得两日,就要去了?不是我姐夫留你在这里轻慢你,只是令侄初到我家,生头生脑,还要你同在这里相陪几日。“石敬岩笑道:”少不得回去三五日又来。“王佛儿见他立意要去,不好苦留。这时节,石得宝与石敬岩两个真个难分难舍,止不住相看泪落。那王佛儿在旁看了,那里晓得他们难割舍的是那心苗的一件事,只道叔侄们不忍分离。见他两个一哭,自家也把个脸来挣得通红,哽哽咽咽,也滴了几点眼泪,然后送他出门。诗曰:避迹离家远,临行分手难。衷肠言不尽,相对泪珠弹。不说石敏岩回去,且说石得宝在这王佛儿家,一连住了两三个月,把他典铺中事务都学会了。这总是口口官家聪明乖巧所在,不必说起。那王佛儿看得他伶俐,一心喜欢,早晚看待,胜如亲生儿子,思量要等石敬岩这一次来,对他说个溜亮,要交付他掌管了那一爿典铺。正起了这个念头,恰好这日石敬岩踱到,王佛儿整酒款待。饮至半阑,便说起那家话。石敬岩满口应承。王佛儿欢喜得紧,当晚酒散,依旧打点他两个同在厢房里歇了。这一夜,两个睡做一头,石敬岩一一二二,把那在典铺中弄手脚的话,教了石得宝许多。所以俗语两句说得好:贼没种,只怕哄。石得宝在典铺里不上半年,倒去了他三四百两银子。难道典铺里会得消拆?原来日常间都连与了石敬岩去。一日,被王佛儿识破了,把前前后后帐内仔细逐一盘算,突地没了老大一块。你说就是泥塑木雕的菩萨,也要焦燥起来。一壁厢要着落在石得宝身上,赔偿这主银子;一壁厢着人到石家村去,寻石敬岩来说十明白。石敬岩早晓得是那椿事发作了,只推个有病不来。王佛儿不肯干休,不住口把那些大来头话惊唬他。石得宝慌了,一时间又不好扳扯出个石敬岩,千想万想,拼得个不要了这条命,顿然起个呆念头。这夜是三更时分,悄悄闪入王佛儿卧房。正值王佛儿吃酒回来,也是他这晚该得断根,恰才进房和衣睡倒,石得宝傍着些灯影,一步一探,轻轻走到床面前,两边一摸,床头恰好有一口古剑在那里。他便把一只手掣将出来,一只手按着王佛儿喉咙,尽着力气,扑的砍上一刀。王佛儿抵当不住,一个翻身跌下床来,口里正要叫喊,被石得宝向颈上又是一刀,霎时间血涌如泉,骨都都流个不住。这一回把个多年的王佛儿,不消半个时辰,可惜没些要紧,就结果在石得宝手里。石得宝晓得势头不甚楷当,撇下手中剑,慌忙赚出房间,潜地走到典铺里,把几包银子都收拾在身边,跳出墙头,一道烟竞走得没踪没影。次日到了巳牌时分,王佛儿的妻子不见丈夫起来,只道是为了昨晚中酒的缘故,叫个丫鬟拿了盏苦茶,进房看他醒还未醒。正推开门,要把只脚走将进去,看见家主公满身鲜血,倒在地下,唬得魂都不在体上。一步一跌,连忙来说与家主婆知道。一家人听了这句话,都惊慌了,一齐走到房里,仔细一看,喉咙是割断的,颈上又是斩开的,那里有个人疑虑到石得宝身上去。大家正在没头路处,一个家僮气呼呼的走进房来,正要把石得宝半夜将典铺银两拿了去的话,说与王佛儿知道。见王佛儿被杀了,放声痛哭,就把石得宝的话对家主婆说知。众人方才晓得是石得宝谋财杀命的。一边便着人到石家村去寻那石敬岩,一边着人先去禀了州官。然后打点衣衾棺椁。那石敬岩闻得这个风声,想一想看,走将来,决乎没个好意思,一溜风也不知往那里去了。那邕州知州听褥这场异变,便差人分头四路严缉凶身。连缉了好几日,不见些儿影响。原来石得宝杀了王佛儿,拿了那些银子,思量得回到石家村,必然要做出来,打点了万千计较,只是不好出头。暮行朝止,行了半个多月,来到鄂州界上一个土地庙里,安心安意,把银子逐包打开来看看,欢喜得紧,向土地跟前轻轻祷告道:”土地老爷,我弟子石得宝,一时浅见,杀了王佛儿,拿得这主横财。若是此去一路上平安无事,求把我一个上上之签。“说不了,拿起签来,连丢将下去,是个阴阴阳。把鉴经看一看,上道:平地一声雷,男儿遇数奇。须臾泉路近,一梦永相离。石得宝看了,那里解说得出。坐了一会,将近下午,起身又走。不上走得七八里,有些腿酸脚软,恐怕晚将下来,没处寻个宿店,正是心忙步滞,两只脚越抬不起。不多时,头顶上一轮红日,被一朵乌云罩住。闪电交加,空中骨骨碌碌就如拖桌子一般,响个不了。石得宝怕是落起雨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里去躲避好。正没个设法,只见半空中一声响,恰好是个霹雳,当石得宝顶门里一下,把他打死在地。背上明明白白批着两行字道:雷部示:天诛逆犯一名石得宝,系广南邕州人氏,败俗绝伦,忤逆养身父母;谋财杀命,无辜害死良民。罪贯既盈,凶奸奚漏。特系通衢,以除大恶。那些过路的人,有几个正要到邕州去的,见了这口异事,真叫做拾得封皮当信投,连忙到邕州来说口新文。便有那好管闲事的,等不得他说出口,随即又去说与王佛儿家得知。王佛儿的妻子听便听了这句,心下未必肯信。暗自想道:”天理虽是有的,难道报应得这样快?“当下就着人到鄂州访个消息。不上几日,那个去访消息的火速回来,一一说知,才信这件事果是有的。后来那石敬岩见天理近了,没奈何只得把那付奸狡肚肠收拾起来,思量学做个好人。不要说别个,这番连口石小川夫妻闻了这个恶信,都说了几声有天理有天理,恰才把那当初向田坂里拾回的念头撇下了。看将起来,这总是天理不容,一报还一报也。诗曰:湛湛青天鉴证,善恶分明报应。只争来早来迟,说与世人须醒。说明此书全称为《新镌出像批评通俗小说龙阳逸史》,有明刊本,存日本佐伯市图书馆佐伯文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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